(2012-10-11 文汇报(上海))
文汇报(上海)
13  |   文汇教育  |   By 樊丽萍
2012-10-11

我本健康,却被困“孤岛”(附照片)

一位艾滋遗孤的成长自述—— 我本健康,却被困“孤岛”
这是23岁河南女孩姚彤的简历:2009年之前,她是广州一家玩具厂的打工妹,初中文化学历。而此後的3年,她漂到上海,学会了做西式面点,成功留学法国,如今当上了一名“授人以渔”的西点教师……
华丽的人生“三连跳”,每天平淡而充实的生活,有时就像一层厚厚的泥土,掩盖着留在这个女孩内心深处的伤疤。

“我们都是智行的人。”“智行”是一家基金会的名字,但对姚彤来说,它更像是一个“暗语”,甚至,是一个讳莫如深的名词。

智行基金会资助的主要对象,是受艾滋病影响的儿童。这些儿童的父母中,至少有一位感染了艾滋病。过去10年,智行基金会共资助1.4万名受艾滋病影响的孩子,帮助他们完成学业。除5%的孩子天生携带艾滋病毒以外,其馀的孩子都是健康人。

“虽然我们都是很健康很正常的,但是……”从小学开始,母亲的病就彻底改写了姚彤的生活。这个女孩从家乡的空气中丶从周边人的眼神和话语中,尝到了一种?人的味道。

那味道,叫作“歧视”。

歧视,把很多和姚彤有类似处境的孩子,久久封闭于各自心灵的孤岛上。虽然在当下,公对於艾滋病及其防治的认知率已经大大提高,但这群孩子要回归一个普通人本来享有的“普通生活”状态,仍然艰难……
最大的伤害源:一个是同伴,一个是亲人
在村民“那个病”“那个病”的指指点点中,姚彤很快明白,“那个病”的真正恐怖在於,它一头连着生命的终点,另一头连着的,是无休止的歧视。
“如果没有那个病,我应该过得很不错。虽然不太可能来大城市生活丶更不可能去法国学习,但至少,一家人可以生活在一起。”
生活没有如果。姚彤的恶梦,从母亲被村卫生所诊断为患有“肺结核”开始。母亲开始不停地咳嗽,那年,姚彤八岁,刚上小学两年级。
姚彤只知道,当电工的父亲跑县城医院的次数多了,可每次回家都是一脸的无奈。“肺结核”“肺病”……能做的检查都做了,但医生给妻子出具的诊断说明,总有点似是而非。
姚家人还不知道,这个麻烦的“肺病”,和姚彤母亲跟随老乡“一起去赚零花钱”的卖血行为有关。他们更想不到,几年以後,这个家所在的小县城,会被冠上“艾滋村”的别名。

1995年12月16日,第一份关於河南农村献血人员中感染艾滋病的报告被递交周口地区(现周口市)卫生局,这标志着河南艾滋病村的发现。但从艾滋村被发现,到引起全民恐慌,让大字不识的农民“谈虎色变”,期间还有五六年的间隔。

母亲“肺病”越来越严重,姚家的小卖部只能关门歇业。家庭经济来源少了,每天的饭菜变得难吃了,衣服也没人洗了……这些都不值一提。姚彤记忆犹新的是,母亲不仅病了,卧床不起,而且变得“可恨”。
“三年级那个暑假,我两个月都呆在家里,一步都没有出去过,同学都以为我去外地了。”准确来说,姚彤不仅有整整两个月足不出户,而且她被母亲“勒令”,无论做什麽,都得在她的眼皮子底下。
自知得了“医不好的肺病”的母亲,出于内心恐惧,给家里人提了一个苛刻的要求:她必须看见一个人在视线里活动,才能安心。
“陪妈妈”变成了家里的头等大事。姚彤和爸爸丶年幼的弟弟不得不轮流值班。可时间久了,“值班”无异于精神折磨,“刚开始,我搬个小凳子在她床边做功课。後来她让我在她看得见的地方吃饭丶看电视。就连晚上睡觉,也得在她旁边……”
由於母亲病倒,姚彤每天5点就得起床做饭丶收拾家务丶照顾弟弟。即便如此,孱弱的母亲仍在骂骂咧咧。“因为我做饭的时候在灶头,她看不见我了。”
2000年,姚彤的母亲过世。因为长期医疗,家里欠下了几万元债务。

家里,安静了,但姚彤的生活却没有改变多少。仍然清晨5点就要起床,给爸爸和弟弟做饭洗衣,7点出门上学。父亲为了能尽快还清债务,起早摸黑,拼命接活。

用了2年时间,姚家终於还清了债务。可没多久,姚彤发现,健硕的父亲,躺下的时间也越来越多。
“可能当时他已经有点感觉了,他也得了那个病,但不敢去医院验证。”姚彤母亲去世後的一两年间,随着媒体的报道和医疗队的入驻,“艾滋病”开始渐渐为村民知晓。但由於缺少必要的科普宣传,外加村里的葬礼一个接着一个,“一周没参加一个葬礼就不正常”,艾滋病很快被村民们描述为一种“碰了就会死人”的高危传染病。
“我爸爸被确诊时,我读初一。他是拖到那年春节前才去医院拿报告的。大年初一那天,他躺着起不了床,也不说话。我以为他感冒了,给他熬了姜汤喝。”

2001年,河南文楼村成为第一个公开承认的艾滋病村。此後3年,河南确认全省存在38个艾滋病村。

对姚彤来说,父亲的确诊,让她已无法躲避早已盘踞在这个家里的艾滋阴影。“我妈妈走的时候,对外面还能说是肺病,可我爸爸的病一经发现就上报了,根本瞒不了。”

得知姚家两口子都感染了艾滋病,姚彤的亲姨妈——自己母亲的亲妹妹,再也没有和姚家联系过。父亲有兄弟5个,3个闭门不见。

学校里,原本开朗的姚彤,一周都和同学们说不上几句话。“2001和2002年是最可怕的时候,学校里一直有同学不来上课,有说家里出事了,有说父母生病了,大家一听就明白是咋回事。”这些家里“出过事”的孩子重新回到学校,多半遭到冷遇,同学们能躲就躲,言语慌张。
姚彤本是班长,可她敏感地发现,一些过去关系不错的小姐妹,那时见了她就往後退,隔老远大声说话。“一群同学会远远地盯着我看,小声议论着。我知道他们在说我,可我不能说什麽。”
“对人伤害最大的,一个是同伴,一个是亲人。”姚彤说,这个道理,是她初中时候就领悟的。
保护自己的方式:背井离乡,沉默寡言
姚彤的记忆里,撇不开这样惨淡的一幕:“有一天我回家,发现我家的大宅子一下子明亮了。咋回事?一看,院里的十几棵大树都被锯断了,枝桠落了一地。每棵大树都是我爷爷年轻时种下的,有30年以上的树龄,树干粗壮得必须两个人才能合手抱上。”
一下午的时间,树干都被小卡车拉走了。父亲一脸无奈地告诉姚彤,“家里没钱了。”
姚彤的学历水平,停留在初中文化程度,这和她初三时的一个决定有关。她放弃了中考,选择外出打工。因为村里越来越呆不下去。
读初三这一年,姚彤的爷爷去世,父亲和她一起赶去邻村奔丧。伯父看到姚家两父女,一把就把他们拽进屋,“警告”他们不准出门送灵。

“让别人知道你们来,我们在这里还怎麽住下去!”伯父神色匆匆地走开了。第二天,趁着夜色降临,姚彤随父亲回家。可刚迈出伯父家的大门,就听见背後“砰”的一声响。他们带去的礼品,被原封不动地扔了出来,连装礼品的塑料袋都没有打开。

读初三的姚彤,再也无心学业。支撑家庭丶供父亲看病丶弟弟上学,逃离那种令人窒息的冷漠,姚彤想到的是离开,走得越远越好。

正当这个女孩寻思着找门路打工的时候,姚家出现了一位“贵客”。这个至今被姚彤称为“杜老师”的大哥哥,正是智行基金会主席杜聪。

29岁起闯荡华尔街,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学士,哈佛硕士,法国一家银行的副总裁……杜聪身上充满了光环和传奇,但对姚彤来说,光环都是後话。其时,姚彤不知华尔街为何物,当杜聪操着一口带着粤语口音的普通话问姚彤未来的打算时,她清晰地说了两个字:“打工”。
没几天,杜聪给姚家打来了电话。工作有眉目了,广州一家玩具厂,食宿全包。
是夜,姚彤二话没说,整理行装。第二天一早,她就程赴广州了。
15岁後,姚彤就在玩具厂上班。从流水线工人,一直做到车间主管。在工友眼里,姚彤一直是个只干活丶不说话的女孩。
姚彤说,那时,她已经学会用“沉默”保护自己。也可以说,这是吃一堑,长一智。
“工作不久後,就有工友问,我老家在哪里。我说河南。她们兴趣一下子大了,问我那里有艾滋村,啥情况,我家离那村有多远。我只能说,不知道……”
打工那几年,姚彤每个月只留一两百元在身边,其馀收入都寄回了家。为了避免和同一宿舍的工友闲谈时间太长,为了维护盘踞在她身上的那个善意的谎言,姚彤想到的另一个办法,就是用看书来打发时间。“我本来就喜欢读书,打工是没办法。”利用周末,姚彤自学了高中英语教材。当工友聚会看电视丶挽手逛街的时候,她把看文学小说当作了休闲。
那几年,唯一能和姚彤说上几句的朋友,只是“杜老师”。从和杜聪的交流中她知道,这世界上,和她有着类似遭遇,被贴上“艾滋病”标签而遭遇排斥丶鄙夷的孩子还有很多。
2009年,在杜聪领衔的智行基金会的帮助下,渴望读书的姚彤,找到了一个在上海学做西式面点的机会。
过普通人的生活,前途还有很多槛
智行基金会资助的受艾滋病影响的孩子,高考填报志愿时,很多人第一志愿报医科。“有个学生很不幸,她生下来就被感染了,父母已双双过世。她的心愿就是读大学当医生,分数到了,但因为这个病,医学院拒绝接收。”後来经过千方百计的沟通和协调,她勉强读了医学院里一个不可能进手术室的专业。
“我们都希望,那个病就像感冒一样,打针吃药,然後就能医好。”姚彤说。
在上海这座繁华的城市,姚彤告别了流水线上的毛绒玩具。每天围绕着她的,是面粉丶奶酪丶巧克力的香味。同样因为只干活不说话,吃苦耐劳,在西式面点房的工作,还给了她一个深造的机会:学习法语,去法国职业培训学校留学……
姚彤说,在法国南部小镇学习时,她仿佛重新拾回了纯净的校园生活:同学之间有真诚的问候,她在对方的眼睛里看不到回避的眼神,同学的话语里没有“刺”,也不再有所顾忌。
正如当年背井离乡去打工一样,行走异乡的好处是,在陌生中获得自在。
可姚彤的心里,还有另一种冲动——回归。“我想过简单的生活,做一个普通的人,不要让人躲着走,更不想让人戴着有色眼镜看我,或者特别同情我。”一个普通人的生活状态,是艾滋病从姚彤身上真正夺走的东西。
在智行基金会组织的各种活动中,姚彤看到一些才上小学,尚不知艾滋病为何物的稚嫩面孔,他们在义工的教导下试图掌握让自己快乐的办法,努力微笑,甚至书写个人的未来梦想,每当这时,姚彤的泪水总在眼眶里打转。“他们中的很多人,以後很可能会和我一样离开家人丶到陌生人社会去。这样,才能简单生活。”
姚彤是过来人。姚家两父女,用了10来年的时间,去认识“那个病”,接受“那个病”,努力填平“那个病”带来的心灵伤痛。
“最近这两年,我都回老家去看爸爸,我们集中在五伯父家吃年夜饭。父亲的五个兄弟中,有四个已经和我们坐在一起吃饭了。”
艾滋病带给这个家族的阴影,正在逐渐消退。除了艾滋病防治的公知晓度大幅提高这一层大环境的因素外,姚彤知道,驱散家族阴云,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父亲的笑容。“我爸一直说,生那病是改不了的事,所以多活的每一天,都是赚来的。”父亲不仅通过电话把笑声传递给姚彤,也用爽朗的笑声,敲开了曾经闭门不见的亲兄弟家的门。
23岁的姚彤知道,虽然她已能自食其力,但离自己真正想过的普通人的生活,还有很多道槛要过。

就在接受采访前一周,姚彤在电话里听到父亲的絮叨:“23岁了,终身大事该考虑了。遇上喜欢的人别错过,要是估摸对方不能接受,就别告诉人家有我这个父亲……”那一天,姚彤匆匆挂下电话,终於忍不住,落泪了。

(遵采访人意愿,文中“姚彤”为化名)
【记者手记】这一次的采访,约得异常艰难。
很多受基金会帮助的孩子,都有一段痛苦甚至屈辱的成长史。他们有述说的冲动,但一听是媒体采访,很多人考虑再三,婉拒了。他们太害怕,害怕好不容易躲入了陌生人社会,又被一不小心聚焦,甚至被“人肉”。
姚彤是思考了很久,才答应露面的。这个留着齐肩长发,穿着朴素而干练的女孩说,她答应的原因很简单,只是为了帮助更多和她有一样经历的人。“我走到今天,是因为很多人的帮助;如果我可以帮助别人,给别人一些正能量的话,也很乐意。”

但回忆,夹杂着痛苦。叛亲离的味道她尝过,被同伴好姐妹排斥的味道她体验过,陌生人社会对於这个特殊群体的防备丶好奇,她也心知肚明……

这很多种曲折的经历,让姚彤学会了坚强。她甚至懂得了宽容。“消除歧视,并不是普通人能够轻易做到的,也不怪他们。因为在这种病面前,连至亲家人都做不到摒除恐惧。”
逃避丶沉默,仍然是他们中的大多数应对外界的方式。即便姚彤已经在好心人的帮助下,摆脱了出卖劳力打工的厄运,但长期以来积聚的心理防护墙,还是会时不时地出现。
我们见面,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快餐厅。因为她觉得,往人潮汹涌的地方一“躲”,才安全。直至现在,姚彤仍然厌恶做饭。因为做饭令她想到母亲卧病的日子,想到折磨人的年少时光……
帮助更多和姚彤一样的青少年走出艾滋病的阴影,走出心灵的孤岛,或许,我们能够提供的仅有的帮助,就是正确地认识疾病,还他们一个普通人该有的生活状态。
相信知识可以消除偏见,根除无名的恐惧。
本报记者樊丽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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