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位艾滋遺孤的成長自述—— 我本健康,卻被困“孤島”
這是23歲河南女孩姚彤的簡歷:2009年之前,她是廣州一家玩具廠的打工妹,初中文化學歷。而此後的3年,她漂到上海,學會了做西式面點,成功留學法國,如今當上了一名“授人以漁”的西點教師……
華麗的人生“三連跳”,每天平淡而充實的生活,有時就像一層厚厚的泥土,掩蓋著留在這個女孩內心深處的傷疤。
“我們都是智行的人。”“智行”是一家基金會的名字,但對姚彤來說,它更像是一個“暗語”,甚至,是一個諱莫如深的名詞。
智行基金會資助的主要對象,是受艾滋病影響的兒童。這些兒童的父母中,至少有一位感染了艾滋病。過去10年,智行基金會共資助1.4萬名受艾滋病影響的孩子,幫助他們完成學業。除5%的孩子天生攜帶艾滋病毒以外,其餘的孩子都是健康人。
“雖然我們都是很健康很正常的,但是……”從小學開始,母親的病就徹底改寫了姚彤的生活。這個女孩從家鄉的空氣中、從周邊人的眼神和話語中,嘗到了一種?人的味道。
那味道,叫作“歧視”。
歧視,把很多和姚彤有類似處境的孩子,久久封閉于各自心靈的孤島上。雖然在當下,公對於艾滋病及其防治的認知率已經大大提高,但這群孩子要回歸一個普通人本來享有的“普通生活”狀態,仍然艱難……
最大的傷害源:一個是同伴,一個是親人
在村民“那個病”“那個病”的指指點點中,姚彤很快明白,“那個病”的真正恐怖在於,它一頭連著生命的終點,另一頭連著的,是無休止的歧視。
“如果沒有那個病,我應該過得很不錯。雖然不太可能來大城市生活、更不可能去法國學習,但至少,一家人可以生活在一起。”
生活沒有如果。姚彤的惡夢,從母親被村衛生所診斷為患有“肺結核”開始。母親開始不停地咳嗽,那年,姚彤八歲,剛上小學兩年級。
姚彤只知道,當電工的父親跑縣城醫院的次數多了,可每次回家都是一臉的無奈。“肺結核”“肺病”……能做的檢查都做了,但醫生給妻子出具的診斷說明,總有點似是而非。
姚家人還不知道,這個麻煩的“肺病”,和姚彤母親跟隨老鄉“一起去賺零花錢”的賣血行為有關。他們更想不到,幾年以後,這個家所在的小縣城,會被冠上“艾滋村”的別名。
1995年12月16日,第一份關於河南農村獻血人員中感染艾滋病的報告被遞交周口地區(現周口市)衛生局,這標誌著河南艾滋病村的發現。但從艾滋村被發現,到引起全民恐慌,讓大字不識的農民“談虎色變”,期間還有五六年的間隔。
母親“肺病”越來越嚴重,姚家的小賣部只能關門歇業。家庭經濟來源少了,每天的飯菜變得難吃了,衣服也沒人洗了……這些都不值一提。姚彤記憶猶新的是,母親不僅病了,臥床不起,而且變得“可恨”。
“三年級那個暑假,我兩個月都呆在家里,一步都沒有出去過,同學都以為我去外地了。”準確來說,姚彤不僅有整整兩個月足不出戶,而且她被母親“勒令”,無論做什麼,都得在她的眼皮子底下。
自知得了“醫不好的肺病”的母親,出于內心恐懼,給家里人提了一個苛刻的要求:她必須看見一個人在視線里活動,才能安心。
“陪媽媽”變成了家里的頭等大事。姚彤和爸爸、年幼的弟弟不得不輪流值班。可時間久了,“值班”無異于精神折磨,“剛開始,我搬個小凳子在她床邊做功課。後來她讓我在她看得見的地方吃飯、看電視。就連晚上睡覺,也得在她旁邊……”
由於母親病倒,姚彤每天5點就得起床做飯、收拾家務、照顧弟弟。即便如此,孱弱的母親仍在罵罵咧咧。“因為我做飯的時候在灶頭,她看不見我了。”
2000年,姚彤的母親過世。因為長期醫療,家里欠下了幾萬元債務。
家里,安靜了,但姚彤的生活卻沒有改變多少。仍然清晨5點就要起床,給爸爸和弟弟做飯洗衣,7點出門上學。父親為了能儘快還清債務,起早摸黑,拼命接活。
用了2年時間,姚家終於還清了債務。可沒多久,姚彤發現,健碩的父親,躺下的時間也越來越多。
“可能當時他已經有點感覺了,他也得了那個病,但不敢去醫院驗證。”姚彤母親去世後的一兩年間,隨著媒體的報道和醫療隊的入駐,“艾滋病”開始漸漸為村民知曉。但由於缺少必要的科普宣傳,外加村里的葬禮一個接著一個,“一周沒參加一個葬禮就不正常”,艾滋病很快被村民們描述為一種“碰了就會死人”的高危傳染病。
“我爸爸被確診時,我讀初一。他是拖到那年春節前才去醫院拿報告的。大年初一那天,他躺著起不了床,也不說話。我以為他感冒了,給他熬了姜湯喝。”
2001年,河南文樓村成為第一個公開承認的艾滋病村。此後3年,河南確認全省存在38個艾滋病村。
對姚彤來說,父親的確診,讓她已無法躲避早已盤踞在這個家里的艾滋陰影。“我媽媽走的時候,對外面還能說是肺病,可我爸爸的病一經發現就上報了,根本瞞不了。”
得知姚家兩口子都感染了艾滋病,姚彤的親姨媽——自己母親的親妹妹,再也沒有和姚家聯繫過。父親有兄弟5個,3個閉門不見。
學校里,原本開朗的姚彤,一周都和同學們說不上幾句話。“2001和2002年是最可怕的時候,學校里一直有同學不來上課,有說家里出事了,有說父母生病了,大家一聽就明白是咋回事。”這些家里“出過事”的孩子重新回到學校,多半遭到冷遇,同學們能躲就躲,言語慌張。
姚彤本是班長,可她敏感地發現,一些過去關係不錯的小姐妹,那時見了她就往後退,隔老遠大聲說話。“一群同學會遠遠地盯著我看,小聲議論著。我知道他們在說我,可我不能說什麼。”
“對人傷害最大的,一個是同伴,一個是親人。”姚彤說,這個道理,是她初中時候就領悟的。
保護自己的方式:背井離鄉,沉默寡言
姚彤的記憶里,撇不開這樣慘淡的一幕:“有一天我回家,發現我家的大宅子一下子明亮了。咋回事?一看,院里的十幾棵大樹都被鋸斷了,枝椏落了一地。每棵大樹都是我爺爺年輕時種下的,有30年以上的樹齡,樹幹粗壯得必須兩個人才能合手抱上。”
一下午的時間,樹幹都被小卡車拉走了。父親一臉無奈地告訴姚彤,“家里沒錢了。”
姚彤的學歷水平,停留在初中文化程度,這和她初三時的一個決定有關。她放棄了中考,選擇外出打工。因為村里越來越呆不下去。
讀初三這一年,姚彤的爺爺去世,父親和她一起趕去鄰村奔喪。伯父看到姚家兩父女,一把就把他們拽進屋,“警告”他們不准出門送靈。
“讓別人知道你們來,我們在這裡還怎麼住下去!”伯父神色匆匆地走開了。第二天,趁著夜色降臨,姚彤隨父親回家。可剛邁出伯父家的大門,就聽見背後“砰”的一聲響。他們帶去的禮品,被原封不動地扔了出來,連裝禮品的塑料袋都沒有打開。
讀初三的姚彤,再也無心學業。支撐家庭、供父親看病、弟弟上學,逃離那種令人窒息的冷漠,姚彤想到的是離開,走得越遠越好。
正當這個女孩尋思著找門路打工的時候,姚家出現了一位“貴客”。這個至今被姚彤稱為“杜老師”的大哥哥,正是智行基金會主席杜聰。
29歲起闖蕩華爾街,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學士,哈佛碩士,法國一家銀行的副總裁……杜聰身上充滿了光環和傳奇,但對姚彤來說,光環都是後話。其時,姚彤不知華爾街為何物,當杜聰操著一口帶著粵語口音的普通話問姚彤未來的打算時,她清晰地說了兩個字:“打工”。
沒幾天,杜聰給姚家打來了電話。工作有眉目了,廣州一家玩具廠,食宿全包。
是夜,姚彤二話沒說,整理行裝。第二天一早,她就程赴廣州了。
15歲後,姚彤就在玩具廠上班。從流水線工人,一直做到車間主管。在工友眼裡,姚彤一直是個只幹活、不說話的女孩。
姚彤說,那時,她已經學會用“沉默”保護自己。也可以說,這是吃一塹,長一智。
“工作不久後,就有工友問,我老家在哪裡。我說河南。她們興趣一下子大了,問我那裡有艾滋村,啥情況,我家離那村有多遠。我只能說,不知道……”
打工那幾年,姚彤每個月只留一兩百元在身邊,其餘收入都寄回了家。為了避免和同一宿舍的工友閑談時間太長,為了維護盤踞在她身上的那個善意的謊言,姚彤想到的另一個辦法,就是用看書來打發時間。“我本來就喜歡讀書,打工是沒辦法。”利用周末,姚彤自學了高中英語教材。當工友聚會看電視、挽手逛街的時候,她把看文學小說當作了休閒。
那幾年,唯一能和姚彤說上幾句的朋友,只是“杜老師”。從和杜聰的交流中她知道,這世界上,和她有著類似遭遇,被貼上“艾滋病”標簽而遭遇排斥、鄙夷的孩子還有很多。
2009年,在杜聰領銜的智行基金會的幫助下,渴望讀書的姚彤,找到了一個在上海學做西式面點的機會。
過普通人的生活,前途還有很多檻
智行基金會資助的受艾滋病影響的孩子,高考填報志願時,很多人第一志願報醫科。“有個學生很不幸,她生下來就被感染了,父母已雙雙過世。她的心願就是讀大學當醫生,分數到了,但因為這個病,醫學院拒絕接收。”後來經過千方百計的溝通和協調,她勉強讀了醫學院里一個不可能進手術室的專業。
“我們都希望,那個病就像感冒一樣,打針吃藥,然後就能醫好。”姚彤說。
在上海這座繁華的城市,姚彤告別了流水線上的毛絨玩具。每天圍繞著她的,是麵粉、奶酪、巧克力的香味。同樣因為只幹活不說話,吃苦耐勞,在西式面點房的工作,還給了她一個深造的機會:學習法語,去法國職業培訓學校留學……
姚彤說,在法國南部小鎮學習時,她仿佛重新拾回了純淨的校園生活:同學之間有真誠的問候,她在對方的眼睛里看不到迴避的眼神,同學的話語里沒有“刺”,也不再有所顧忌。
正如當年背井離鄉去打工一樣,行走異鄉的好處是,在陌生中獲得自在。
可姚彤的心裡,還有另一種衝動——回歸。“我想過簡單的生活,做一個普通的人,不要讓人躲著走,更不想讓人戴著有色眼鏡看我,或者特別同情我。”一個普通人的生活狀態,是艾滋病從姚彤身上真正奪走的東西。
在智行基金會組織的各種活動中,姚彤看到一些才上小學,尚不知艾滋病為何物的稚嫩面孔,他們在義工的教導下試圖掌握讓自己快樂的辦法,努力微笑,甚至書寫個人的未來夢想,每當這時,姚彤的淚水總在眼眶里打轉。“他們中的很多人,以後很可能會和我一樣離開家人、到陌生人社會去。這樣,才能簡單生活。”
姚彤是過來人。姚家兩父女,用了10來年的時間,去認識“那個病”,接受“那個病”,努力填平“那個病”帶來的心靈傷痛。
“最近這兩年,我都回老家去看爸爸,我們集中在五伯父家吃年夜飯。父親的五個兄弟中,有四個已經和我們坐在一起吃飯了。”
艾滋病帶給這個家族的陰影,正在逐漸消退。除了艾滋病防治的公知曉度大幅提高這一層大環境的因素外,姚彤知道,驅散家族陰雲,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父親的笑容。“我爸一直說,生那病是改不了的事,所以多活的每一天,都是賺來的。”父親不僅通過電話把笑聲傳遞給姚彤,也用爽朗的笑聲,敲開了曾經閉門不見的親兄弟家的門。
23歲的姚彤知道,雖然她已能自食其力,但離自己真正想過的普通人的生活,還有很多道檻要過。
就在接受採訪前一周,姚彤在電話里聽到父親的絮叨:“23歲了,終身大事該考慮了。遇上喜歡的人別錯過,要是估摸對方不能接受,就別告訴人家有我這個父親……”那一天,姚彤匆匆掛下電話,終於忍不住,落淚了。
(遵採訪人意願,文中“姚彤”為化名)
【記者手記】這一次的採訪,約得異常艱難。
很多受基金會幫助的孩子,都有一段痛苦甚至屈辱的成長史。他們有述說的衝動,但一聽是媒體採訪,很多人考慮再三,婉拒了。他們太害怕,害怕好不容易躲入了陌生人社會,又被一不小心聚焦,甚至被“人肉”。
姚彤是思考了很久,才答應露面的。這個留著齊肩長髮,穿著樸素而幹練的女孩說,她答應的原因很簡單,只是為了幫助更多和她有一樣經歷的人。“我走到今天,是因為很多人的幫助;如果我可以幫助別人,給別人一些正能量的話,也很樂意。”
但回憶,夾雜著痛苦。叛親離的味道她嘗過,被同伴好姐妹排斥的味道她體驗過,陌生人社會對於這個特殊群體的防備、好奇,她也心知肚明……
這很多種曲折的經歷,讓姚彤學會了堅強。她甚至懂得了寬容。“消除歧視,並不是普通人能夠輕易做到的,也不怪他們。因為在這種病面前,連至親家人都做不到摒除恐懼。”
逃避、沉默,仍然是他們中的大多數應對外界的方式。即便姚彤已經在好心人的幫助下,擺脫了出賣勞力打工的厄運,但長期以來積聚的心理防護牆,還是會時不時地出現。
我們見面,約在市中心的一家快餐廳。因為她覺得,往人潮洶湧的地方一“躲”,才安全。直至現在,姚彤仍然厭惡做飯。因為做飯令她想到母親臥病的日子,想到折磨人的年少時光……
幫助更多和姚彤一樣的青少年走出艾滋病的陰影,走出心靈的孤島,或許,我們能夠提供的僅有的幫助,就是正確地認識疾病,還他們一個普通人該有的生活狀態。
相信知識可以消除偏見,根除無名的恐懼。
本報記者樊麗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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